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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四.无心无尘

    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

    “船停了。”秀水河畔的酒家中,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举杯,缓缓饮了一口。

    夜已经很深了,秀水河畔酒家的灯笼依旧十年如一日地通通点着,但是酒家中的人却都已经散了。

    唯独这处酒店还开着门,因为酒家的名字叫“不眠”,可酒家可以不眠,酒客却不行。所以大门紧闭,只留老者一人独饮。老者便是这间酒家的老板,没人知道老者的真实身份和年纪,只知道老板姓秦,这一整条秀水河畔,也都姓秦。

    门在此刻被重重地敲响了。

    “咚,咚,咚。”

    “进来吧。”老者打了个哈欠。

    大门被推开,一个身穿蓑衣的人走了进来,每走一步,地上都留下了一滩水,可外面分明没有下雨,这人仿佛是从秀水河中刚爬出来的一样。

    “秦老板,许久未见了。”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年轻。

    老者将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些,无精打采地说道:“每次见你都没什么好事,不见也罢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们已经相见了。”蓑衣人笑道,“所以说,不好的事,应该也要到了。”

    老者放下了酒杯,扭头看着窗外,秀水河上不知何时已停满了船只,一个个火把被点亮,把整条秀水河都照亮了。

    老者轻叹一声:“这些家伙,胆子可真大。”

    “最近江湖上发生了很多事。”蓑衣人在老者的面前坐了下来,老者有些嫌弃地将椅子往后移了些。

    “江湖上,哪一天不是在发生很多事?”老者反问道。

    “据说百里东君死了。”蓑衣人淡淡地说道。

    老者举杯的手微微停滞了一下,随后放下酒杯,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里:“确实是件大事,不过只是据说,据说便不能信。因为若是轻易信了,会死。”

    蓑衣人笑了笑:“可有的人就是喜欢冒险,比如下面的这些人。”

    “白蛟帮这些年的势力发展得很快。”老者又饮了一杯酒。

    蓑衣人拿过老者面前的酒壶,仰头一饮而尽,随后说道:“有所听闻,不然师父也不会写信让我回来。你知道的,他最不喜欢我这个徒弟了,从来不把我带到身边,任由我浪迹天涯。”

    老者挥了挥手,一名方才不知道藏在何处的小二忽然提着一个酒壶跑了过来,轻轻放在桌子上后又立刻退了下去,老者的手指轻轻地敲着酒桌:“你师父疼爱你,才选择让你到处跑,不然让你在寒山寺念经?你难道愿意?”

    蓑衣人不置可否,摇了摇头:“那孩子呢?”

    老者倒了一杯酒:“自然在安全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蓑衣人站起身,腰间的长刀映着烛光闪烁了一下。

    他的刀,没有鞘。

    老者微微躺下,眼睛眯了眯:“动静小一些,我有点乏了,想睡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“怕是小不了,这怕是来了一百人吧。若是秦老板愿意相助?”蓑衣人朝前走去。

    “我不会打架,和你们说过很多次了。”老者彻底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姑且相信吧。”蓑衣人推门再度走了出去,站在长街的中央。

    长街的两侧,已经站满了人。

    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刀,亮得像雪一样的刀。

    最配血了。

    “虽然这句话很老套,但我照例还是要说。不然师父他老人家又会唠叨我。”蓑衣人拔出腰间的长刀,扛在了肩膀上,他有些无奈地说道,“我师弟他,只是一个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废话少说,把人交出来,留你一条狗命!”一声厉喝很快就盖过了他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早就知道这答案了。”蓑衣人左手掏了掏耳朵,“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这些土匪说的话,永远都不带变的。没劲。下面是不是该大喊一声——”

    “杀!”两侧的白蛟帮众同时发出了厉喝。

    “那便杀。”蓑衣人手中长刀猛地一挥,两侧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帮众都被打飞了起来。

    两侧的酒家之上,有八人缓缓落在了屋檐上。

    “是秦老板的人?他竟然出手了?”其中一人看着下面的蓑衣人,沉声道。

    “若是秦老板打算出手,那便不会让我们靠岸。”旁边一人回道。

    “那此人是谁?”方才说话那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是寒山寺的人。”站在正中央的那人开口了。

    “寒山寺不比少林,云林,会有这么厉害的护院武僧?”有人惑道。

    “看他那一身蓑衣,应当是远行归来。我听说,忘忧有一个徒弟,武功极高,从来不跟在身边。”中间那人缓缓道。

    “你说对了。”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。

    众人往下方一看,已不见那蓑衣人的身影。

    站在中间那人转身,却被一刀给打了下去。

    蓑衣人笑道:“还站在屋檐上,派门下一堆喽啰要送死,装什么莫测高深?”

    不眠酒家之中,小二缓缓走上前,听着老者发出的低低的鼾声,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道:“白蛟帮八条蛟龙全来了。”

    老者的鼾声戛然而止,声音细若游丝:“蛟就是蛟,龙就是龙,哪有什么蛟龙,都是臭虫。”

    小二一愣,低声道:“他毕竟只有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大逍遥境的人,也叫一个人?”老者挥了挥手,“别扰了我的梦。”刚准备再度躺下的时候,老者却听到了堂间传来声响,眉毛一挑,立刻起身。

    一个身穿白袍的小和尚站在堂前,看着窗外交错闪过的人影和刀影。

    “醒了?”老者柔声道。

    “外面的人是谁?”小和尚问道。

    “无非是两种人,一种是要杀你的人,一种是要救你的人。”老者幽幽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想杀我的总是很多,想救我的总是很少。”小和尚淡淡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但可惜,你到现在也没死,因为救你的人虽然少,但都强。”老者伸出一指,指着外面,“比如他,就很强。”

    酒家的门再度被打开。

    蓑衣人身上的蓑衣已经被斩得粉碎了,露出了下面破旧的灰衣,他伸袖抹去了长刀的血迹,重新将长刀挂在腰间,看了看眼前的小和尚:“你就是那小和尚,怎么长得粉雕玉琢,跟个小尼姑似的?”

    小和尚没有理会他,直接从他身边走过,跑到了长街上。长街之上已经空无一人,只留了一地的血迹和残刀碎片。

    “别看了,白蛟帮这些家伙还算仁义,知道打不过,带着那些尸体就走了。”蓑衣人转身道。

    小和尚左右扫视了一遍,低头不语。

    “小尼姑,和你说话呢。”蓑衣人喊道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说得所有话,我都会告诉忘忧。”老者懒洋洋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小无心,我是你师兄,快回来。”蓑衣人语气立刻变得温和了些。

    小和尚转头,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蓑衣人:“你叫什么?”

    蓑衣人摘下了头上的破旧斗笠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我叫无尘。”

    “无尘?”小和尚看着面前这个浑身邋遢、灰衣破鞋、一身破破烂烂的人,忍不住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怎么?你有意见?”无尘不满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?”小和尚看着那地上的血水。

    无尘挠了挠自己的光头:“没钱,买不起船票,我游着过来的……”

    晨起,阳光明媚。

    无心背着行囊走在前面,无尘无奈地跟在后面。

    “师父从来没和我提起过有你的这个师兄。”

    “你师兄我是师父他老人家保护你的底牌,既然是底牌,当然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够打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现在就出现了?”

    “因为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发生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的故乡天外天大乱,传说雪月城主百里东君前去相助故友之时被杀,没有了雪月城的庇护,加上师父前些日子去了九龙寺,那些原本想抓你的人现在都已经急不可耐了。昨晚那是第一批人,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批人。”

    “百里叔叔……”无心停下了脚步,沉默许久之后摇了摇头,“他不会死的。”

    无尘伸了个懒腰:“我也觉得他不会死。但江湖上有些人就是脑子不好,你说对不对?

    无心转身:“我要回天外天。”

    无尘一愣,伸指骂道:“原来你就是那个脑子不好的人!”

    无心摇头:“其实我根本没有那么重要,我若回到天外天,那么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话能不能像个小孩子?你才多大,心思怎么就这么重呢?”无尘无奈道。

    “我要回天外天。”无心固执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虽然也是忘忧的徒弟,但我和老和尚可不一样。”无尘直接一把扛起了无心,挂在了肩膀上,“回什么天外天,回寒山寺,你念你的经,我练我的刀。”

    “我从不念经!”无心用力捶着无尘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唉,师父怎么尽收不念经的和尚呢?”无尘摇头叹道。

    寒山寺,百年老榕树。

    倒挂着一个小和尚。

    无尘坐在树下,长刀插在一旁,百无聊赖地掏着身上的虱子:“小无心,还跑不跑了?”

    无心双腿被绑在树枝上,随风摇晃着,却依旧不肯服软:“有本事你把我放下来,我跑给你看!”

    “性子还挺倔,看来老和尚现在教诲人的本事退步了呀。”无尘折下一根树枝,“看样子还需要好好抽打抽打。”

    “大胆!我乃天外天少宗主!”无心怒道。

    “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,连天外天少宗主都冒出来了。”无尘将树枝折了一小段叼在嘴上,“认个错,说自己不跑了,我烙个饼给你吃。”

    “你做梦。”无心扭过了头。

    “那我自己吃。”无尘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半时辰之后。

    无尘重新坐回了树下,开始啃他自己做的烙饼。

    烙饼很香,无尘吃得更香,吸溜吸溜的,吃一半他忽然抬起头,喊道:“哎呦,怎么下雨了啊。哦哦哦,不是下雨,是我们小无心流的口水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!”无心擦了擦嘴角。

    “饿了吧,下来吃个饼。”无尘纵身一跃,一指将那绳子斩断,随后抱着无心落在了地上,将无心放在一边后,递了个饼给他。

    无心原本还想抵抗,但却鬼使神差地把饼接了过来,舔了舔嘴唇后一口咬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好吃吧。”无尘笑道,“师父他老人家一直心心念念想着我的饼呢。让你给先吃到了。”

    无心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,但心里却也觉得这饼很是美味,没几口就将一整张饼给吞了下去,他惑道:“你出家之前是开馆子的?”

    “我和你一样,才刚学会走路没多久,就跟着师父了。”无尘双手枕在脑后,靠着大树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嗯?”无心一愣。

    “我父母是南诀的大人物,被仇人害了,只剩下一个我。师父他和我父母是故交,碎了十三道心钟才把我救下来,从那天起我就跟着师父了。”无尘说起这段心酸往事的时候,声音却是轻松的,“但我很不听话,总想跑回南诀,后来师父他就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,在我脚下吊一根绳子,绑着他的手腕,只要我一想跑,他就能及时醒来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呢?”无心来了兴致。

    “师父他想事情总是太简单,他以为这样万无一失了,可我趁他睡着,先把我身上的绳子解了,然后直接就跑了。”无尘笑道。

    “然后被师父追回来了?”无心问道。

    “哪能呢,我自己回来的。”无尘打了个哈欠,“我就这么一路跑啊跑,都跑到下一个镇子了,可忽然间,有一种空空的感觉。我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走,然后就莫名地有些想念那个大和尚。在原地坐了许久,我终于转身,打算回去找大和尚算了。然后我一转头,就看到师父站在我的身后等着我。”

    无心沉默了许久,最后缓缓道:“你是编出来的吧?”

    无尘睁开了眼睛:“喂喂喂喂,你这小和尚怎么回事,我明明说得这么感人,你无动于衷就算了,怎么还质疑你师兄的人品呢?我是那种编故事骗小孩子的人吗?”

    “那你后来怎么还是走了?我都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你?”无心问得一针见血。

    “后来嘛……”无尘眯了眯眼睛,“那就说来话长了。总之我后来做了一件错事,害得师父都被逐出了寺门,我们两个人流浪了一段时间。我觉得对不起师父,就自己提着刀出来闯荡江湖了。师父不和你们提我,大概是觉得失望吧。他希望我能够和他一样做个吃斋念佛的老实和尚,可结果我却提起了刀。”

    无心又吃完了一张饼,仰头看着天空。

    无尘似乎是倦了,靠着榕树就这么睡着了。

    无心起身,听着无尘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,犹豫地走到墙边,准备一跃而起,可无尘却在此时翻了个身:“我不拦你,但你得想清楚,现在的你,是否在做一个正确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无心沉默了片刻,随即长吸了一口气,一跃落在了院墙之上。

    “你以为说不拦你就不拦你啊?”无尘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无心的身旁,依旧闭着眼睛,打着哈欠。无心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,就被无尘一掌给打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等无心再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深夜了,他起身想要站起来,却发现脚下被绑了个一根绳子,绳子的另一头,绑在无尘的手腕上。

    “真是个怪人。”无心小心翼翼地将脚腕上的绳子给解了,随即跳下了床,直接冲出了门。

    深夜的寒山寺,静谧无声,只有空中时不时有乌鸦飞过,发出渗人的叫声。

    无心快速地往山下走去,他自认为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,内心十分坚定,白日里无尘的那些话并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坚持。

    可他并没有机会走出太远,不过一炷香之后,十几名黑衣剑客就拦在了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叶鼎之的儿子?”为首的剑客沉声道,“本还想着怎么溜进寒山寺,没想到他竟自己跑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无心往后撤了一步,心中一惊,他没有料到这些人竟然已经胆大到直接守在寒山寺门口了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吧。”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,无心转过头,看到睡眼惺忪的无尘提着刀站在那里。

    “你是?”为首剑客按住了腰间的长剑。

    “无尘。”无尘懒洋洋地说道,“是这家伙的师兄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是寒水寺的和尚,不自量力。”剑客冷笑道。

    “转过身,朝着寒山寺跑。不要回头。”无尘按住了腰间的长刀。

    无心仍旧未动。

    “跑!”无尘高喝一声,无心咬了咬牙,转身就冲着山上跑去。

    “多管闲事!”剑客冲着无尘一刀挥去。

    寒光一闪,无尘的刀也出了。

    一道血线飚起,剑客的手连带着剑都飞了出去,其他人见状,立刻拔剑,但速度却太慢了,剑还未拔出一半,便看到了那幽冷的刀光已经闪到了他们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说真的,以你们这样的武功,出来蹚什么浑水啊,回去好好练剑,练个十年再说不行吗?”无尘将刀收回,“只可惜啊,你们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身后,十余名黑衣剑客跪在地上,长剑散落了一地,他们伸手捂着手臂,但鲜血仍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。

    “很快,我们岭南五大剑派的人都会赶到,你们没有机会的!”为首的那名剑客恶狠狠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如果人多有用,那么统领江湖的,早就应该是丐帮了。”无尘打了个哈欠。

    寒山寺前,无心重重地喘着粗气,他有些懊恼,自己的离开分明是为了不想给寒山寺不想给师父他们带来麻烦,可自己才踏出一步,就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。方才那些剑客看起来武功很高,无尘一人对抗他们,会是对手吗?想到这里,无心再次猛地转身。

    然而,无尘已经落到了他的面前。无尘伸手挠了挠无心的脑袋:“小无心,担心你师兄啊?”

    无心看了一眼无尘的身后:“那些人都被打跑了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无尘一把抱起无心,带着他走进了寺庙之内,“我明白,你想下山,是为了不给寺里带来麻烦。可你现在本身就是个大麻烦,你一乱跑,我们就更麻烦。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样,才能变得不麻烦呢?”无心问道。

    “变强啊。你看,比如我,曾经就是师父的一个大麻烦,他最担心的就是我到处乱跑。那你看现在呢?天下间有几个人敢来找我麻烦,从来都是我找别人麻烦,他们见到我就抱头鼠窜。”无尘握紧了拳头,“让自己变强,而不是逃避!”

    无心微微皱眉:“师兄你这也是在讲大道理了。”

    无尘朗声大笑:“你终于肯叫我师兄了。”

    晨起,太阳东升。

    秀水河畔,不眠酒家。

    秦老板依旧多年如一日地坐在靠窗的雅座之上,一壶酒,一碟花生米,一碟酱牛肉,一碟酸腌菜,一坐便是一日。

    很多人都说,秦老板你生意已经做得这么大了,应该享受更好的才对。应当去暖香阁包一间大屋子,让十几个花魁来伺候,喝进贡天启的太清红云,用鲍鱼熊掌下酒,而不应该一碟酒,三个小菜,每天无趣地在这里看日升日落。但是秦老板却说,自己年轻的时候很穷,当时最大的快乐就是每隔十日收到一笔工钱,他把大部分拿给了母亲,然后剩下三个铜板,便够买一壶酒,一碟花生米的。他就一个人跑到河边,一口一口慢慢地喝,一粒一粒慢慢地吃,能过上好快活的一个下午。后来他因为勤快肯干,被一个老师傅相中了,跟着他一起做长工,那时候的钱又够多买一碟酸腌菜的了,当时他就想,一定要有一日,能够每天都能吃到酱牛肉。这次的梦想实现多花了些年岁,直到三年后,秦老板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铺子,才能每隔几日吃上一次酱牛肉。

    但人的欲望,到这里便足矣了。

    就算后来,秦老板以一人之力包下了整个秀水河畔,他的快乐,也依然是一壶酒,三碟小菜,有荤有素有花生米。

    “人的贪心是无止境的,懂得克制,才能一直这么好地活下去。”秦老板喝得脸微微有些泛红了,他往后靠了靠,立刻有一名小二将毯子盖在了秦老板的身上。

    “老板,昨日岭南剑派来了几个二代弟子。”小二低声道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秦老板眯起了眼睛,无精打采地回道。

    小二继续说道:“看这势头,小的觉得有些不对啊。最近越来越多的门派涌入咱们姑苏了。”

    “百里东君死了,忘忧也被九龙寺给喊走了,这些事情不是偶然。那个小和尚身份特殊,想要得到他的人数不胜数。”秦老板缓缓说道,“光靠我们这秀水河,确实拦不住他。”

    小二一愣:“可是咱们不是答应了那忘忧,护着这小和尚吗?”

    “忘忧只是担心自己离开,有些姑苏城里的家伙会按捺不住,如果只是那些人,我手掌抬一抬,不就把他们给按下去了。可是百里东君死了,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?”秦老板问道。

    小二摇头道:“小的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秦老板压低了嗓音,幽幽地说道:“江湖上死了百里东君,就跟朝堂死了明德帝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“慎言!”一声厉喝响起。

    “谁!”小二立刻拔出了藏在脚上的短剑。

    秦老板眼皮轻轻抬了抬,伸出一根手指,虚空中轻轻一挥。

    桌上酒盏中未喝完的酒,在瞬间就被凝固了。

    挂在屋檐之下的铃铛轻轻响起。

    一袭白衣落在了酒桌之前,随着此人的到来,那小二只觉得屋子里瞬间温度下降了许多,就连秦老板都往上将那毯子提了提。

    “风雪剑,沈静舟。”秦老板睁开了眼睛,神色忽然间变得有些严肃。

    来人一手提着长剑,一手轻捻佛珠,背对着秦老板,沉声道:“都说秦老板终日只坐在这窗前喝酒,可天下事知道得却不少,我还未回头,你便认出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剑不难认,你那串佛珠,更是天下闻名。”秦老板轻轻咳嗽了一下,“只是我没有想到,你会来。”

    “本座不想来,可有的事,总归需要有人站出来。”沈静舟转过身,只见他面如冠玉,风度卓越,一双丹凤眼带着几分男子少有的妩媚,只是剑眉耸立,又平添出了几分杀气。

    “你身份特殊,若是站出来,站得又是哪一边?”秦老板此刻说话时已经一扫平时的疲态,双拳握紧,气势陡升,似是随时准备出手。

    沈静舟忽然笑了笑:“何谓立场呢?我只知道,当年的约定是整个江湖立下的,百里东君死不死,约定都还在,既然约定还在,那么一切都必须成立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天启城的意思?”秦老板意味深长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这是鸿胪寺的意思,鸿胪寺,掌天下佛事,而我,掌鸿胪寺!”沈静舟转身,点足一掠,从不眠酒肆中离开。

    “还是太年轻了啊。”秦老板又重新躺了下来,眯起了眼睛,变回了那个总是昏昏欲睡的老头子。

    小二收起了短刀,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,问道:“老板,此人是谁?为何他说自己掌管鸿胪寺?”

    “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风雪剑沈静舟,也是天启城里权势最盛的几个太监之一,掌香监瑾仙。不过这件事,鸿胪寺束手旁观是最好的选择,所以我说他太年轻了。”秦老板轻叹一声,“不过啊,也幸好,依旧年轻啊。”

    寒山寺。

    小和尚无心破天荒地在院中打拳,一拳接着一拳,虎虎生风,声势不小。

    穿着破草鞋的无尘在一旁却是一边看一边摇头:“这伏魔神通的拳法太敦实了,不适合你。”

    无心一把抹去汗水,继续打拳:“师兄跟着师父走了,走之前硬要把这套拳法传给我,说要保护自己。我不想练,可师父又不传我别的武功。”

    “老和尚,应当是在犹豫吧。”无尘轻叹一声,“这样吧,我传你一套武功。”

    无心看了一眼无尘旁边的长刀:“刀法?”

    “世上武功,一法通,万法通,何为刀法,何为拳法,都是一意?我今日传你这套拳,曰破戒。”无尘一跃而起,在无心面前打起了一套拳,这拳法的起势和那金刚伏魔神通颇有几分相似,但仔细一看又分明是佛家最普通的武功大罗汉拳,但是无心却越看越是入神,最后竟跟着无尘在一旁打了起来。

    两人便从晨起一直打到日落,小无心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,却依旧不肯停下来,倒是无尘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:“不打了不打了,饿了,我要去烙饼吃。”

    无心这才停了下来:“师兄教我打拳,我请你喝粥。”

    无尘苦笑道:“你倒是挺懂得知恩图报。行,喝粥,配点寒山寺特制的腌菜。”

    小半个时辰后,两个人便坐在老榕树下,开始扑哧扑哧地喝起了稀粥,无尘似是累坏了,一口气喝了两大碗,最后放下瓷碗,他拍了拍无心的脑袋:“对了,今日我教你这拳法的事情,不要告诉师父。”

    无心一愣:“为何?”

    无尘挠了挠头:“其实这拳法也是我偷偷学的,师父他都不知道。反正你不要说就对了,以后你要是不小心展露出来了,你就说这是你捡来的秘籍。”

    无心点了点头:“好……那这门武功就叫,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!”

    “哈?”无尘脸一垮,随后笑着竖起一根大拇指,“好!好名字!你这小子要是不念经,习武,论这才华,以后能当状元!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。”无心高兴地笑了起来,又喝了一大口粥。

    无尘看着无心天真无邪的笑脸,心中轻叹了一声,什么魔教之子,说白了还是个孩子。起个武功会把自己所有觉得厉害的词都给加上去,被夸几句就能笑得情不自禁。不过今日看下午打拳这成效,这孩子在习武上的天赋,却的确是他生平见过最高的,远在自己之上。

    活下去吧。只能能够长大成人,这天下间,就真的没有什么再困得住你了!

    或许是白日里打拳打得太累了,喝完粥后,无心便靠在榕树上睡了过去。无尘抱起熟睡着的无心,将他放在了床上,随后他走出草屋,仰头看了看天。

    日落月升。

    又是杀人夜。

    无尘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,纵身一跃,来到了寒山寺外。

    寒山寺外,早就不知何时已经被近百名高手给包围了。

    “岭南剑派,不老林,邀月阁,天山九门,血衣楼,白蛟帮,江南段家,空无派,来得人倒是不少啊。”无尘的目光一个个扫过那些人,一个个地报出他们的名号。

    “魔教质子一日在,中原武林一日不得安宁,速速将其将出来,我们并不伤害寒山寺任何一人。”人群中有一厚重的声音说道。

    “无心便是寒山寺的人,他若伤了,那寒山寺便算是有人伤了。”无尘将长刀抗在肩膀上,不满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寒山寺乃佛门圣地,岂容魔教质子侮辱?你是谁?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。”方才那人厉声喝道。

    “我师父乃是寒山寺住持,他收无心为徒,那无心自然是寒山寺的人。你又是谁,妄论我寒山寺?”无尘也厉声道。

    “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。”那人冷笑道。

    “我无尘破戒多年,就爱喝酒,管他敬酒罚酒,我爱喝什么,便是什么!”无尘提刀纵身一跃,直接杀入了人群。

    围攻寒山寺的各大派没想到此人面对近百高手竟会先行动手,吃了一惊,一瞬间竟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,数名高手的手筋在几个起身后便被挑断,兵器飞舞而出,一生修为便就此毁于一旦了。

    “结阵!”方才说话那人再次喝道。

    只见人群中,有十余名剑客立刻结剑阵,终于困住了无尘。紧接着,其余高手也涌了上来,纵然无尘武功强绝,可此时面对着毕竟不是当日的白蛟帮普通帮众,这么多人一拥而上,他的长刀一时之间也无法突围而出。

    “趁着现在,入寺。”领头之人沉声下令。

    “岭南剑侠,陈时秋?”有一个声音忽然在众人耳边响起。

    “谁!”陈时秋厉声道。

    “就这样的气度,也配称剑侠?”一人落在了众人的面前,他一手持剑,一手轻捻佛珠,温容的气度之中又暗藏杀气。

    陈时秋一愣:“沈静舟?”

    “你还记得我?”沈静舟笑了笑。

    陈时秋有些犹豫:“天启城要带走他?”

    沈静舟轻轻摇了摇头:“为什么我一出手,你们就觉得是天启城的意图呢?我作为风雪剑,不能做出一些自己的选择吗?”

    “既然是选择,那么但凡选择,都有后果!”陈时秋拔出了腰间长剑,“杀。”

    寒山寺内,众僧人已经进入了梦乡,偶有彻夜苦修的和尚,时不时地敲响面前的木鱼。

    寒山寺外,刀剑相映,慢慢杀出了一条血路,可一波接着一波敌人的涌上,却又重新堵上了那条路。

    “风雪剑沈静舟,我记住你了。”无尘一刀落在了沈静舟的面前,帮他挡开了一剑,此刻的无尘衣衫破裂,浑身浴血,已是身受重伤。

    而沈静舟衣衫之上依旧不带半点尘血,还是那风度翩翩的模样,只是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难以控制地颤抖了,他的内力快要耗尽,支撑不住他出太多的剑了。对面的各大派高手死伤过半,但仍旧没有退去之意。

    “今日会死在这里吗?”无尘咧嘴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话音刚落,一道剑光出现在了他的身后。正是岭南剑侠陈时秋。方才他和沈静舟对剑,假装不敌被打晕在地,等待的便是这一刻!

    “小心!”沈静舟挥剑欲拦,可却浑身一阵刺痛,直接单膝跪地。

    无尘转身,却也已经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而此时,一个小小的拳头出现在了那里。

    拳头很小,也就似姑苏城早餐铺中的小麻球那么大。

    拳法也很普通,乍一看跟佛门最普通的大罗汉拳没什么差别。

    但就是这么一拳,从无尘身后出现,一拳打在了岭南剑侠陈时秋的胸膛之上。

    “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!”无心高喝一声,一拳就把陈时秋打飞了出去。

    陈时秋呕出一口鲜血,一直撞断了十几棵大树才最终停下了去势,岭南剑派众弟子急忙赶过去将他扶了起来,却发现陈时秋虽然尚留一口气息,但浑身筋脉却被打得尽碎,下半辈子怕是就此废了。

    无心收拳,转头:“师兄,怎么样?”

    无尘被这一拳看呆了,喃喃道:“还真是无敌神通啊。”

    沈静舟走上前,看了无心一眼:“这就是那个孩子?不愧是叶鼎之的儿子,小小年纪,便有了这样的修为。”

    无尘站起身,又握紧了刀:“虽然很想说,你还是个孩子,不应该参与这样的事。但现在看来,也不得不参与了。战吧!”

    无心挥拳:“那便战!”

    各大派方才虽然被无心这一拳打晕了,但很快就回过神来,再次集合向前一步一步逼进。

    到此为止吧!

    一个酒葫芦从天而降,落在了他们中间。

    随后一名年轻人也落了下来,只见他一身青衣,气度翩翩,不配刀不配剑,却浑身带着刀剑之意。

    “百里东君!”全场众人全都齐声惊呼。

    百里东君却只看无心:“孩子,我来晚了。”

    所有围攻寒山寺的各大派最终都迫于百里东君的威势而退去了,他们也因为违背了当年的盟约而受到了雪月城的制裁。二城主李寒衣亲自持剑,在各大派的牌匾之上留下了一道剑痕,以示警戒。三城主司空长风,则敲了敲算盘,剥去了这各大派未来五年的银财收入的一半。这一场风波才算就此平息。

    沈静舟回到了鸿胪寺,江湖之上他依然是风雪剑,朝堂中他依旧是掌香监。他好似从未离开过天启城,又好像从未离开过江湖。

    寒山寺外,夕阳之下,无尘和无心道别。

    “师弟,我要走了。”无尘依旧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衣和一双露出黑色脚趾的破草鞋,浑身上下和他的法号没有一点呼应。

    无心问道:“为何不留在寒山寺呢?你还没见到师父。”

    “不见了,师父他见到我只会烦心。”无尘挥了挥手,朝着山下走去,“我要去南诀了,有些心愿还是要了的。”

    “师兄!”无心高声喊道,“我会好好练拳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,以后拳练好了,来江湖闯荡。师兄带你,浪迹天涯!”无尘笑道。

    百里东君在一旁看着,没有说话,只是仰头,喝了一口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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